《雁門太守行》是唐代詩人李賀創作的一首擬樂府詩。《雁門太守行》系樂府舊題,漢樂府《相和歌·瑟歌》三十八曲之一。郭茂倩《樂府詩集》共收入同題樂府詩七首,早期的古辭講述洛陽令王渙少好任俠,后因折節讀書而博學的故事。在這首“晉樂所奏”古辭的故事敘述中,突出了王渙的征戰能力和平叛功績。郭茂倩引《樂府解題》云:“按古歌詞,歷述渙本末,與傳合。而曰《雁門太守行》,所未詳?!薄度珴h詩》“注”則引述這段話而加以引申,云:“其題當作《洛陽行》,其調則為《雁門太守行》也?!彼曰蛴幸欢ǖ览?,古人依調填詞,而另立新題。因王渙曾任洛陽令,取名《洛陽行》。調名與題目并存,終不能長久。自梁簡文帝蕭綱始,《雁門太守行》多以敘述邊地征戰之事見長。后來有部分詩作把“雁門”實指,如褚翔所云:“便聞雁門戍,結束事戎車。”張祜所云“雁門山邊骨成灰”等。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既沒有“戰士軍前百戰死”的哀鳴,也沒有“城南少婦空回首”的嘆惋,而是“通篇皆贊詞”(胡應麟《詩藪》),是同題樂府詩中相對特別的一篇。前人解讀此詩,無論是在創作時間上,還是創作內容、藝術寫法上都有不同的看法。這些看法均與詩人的創作主旨相關。
若要確定創作時間,闡釋者就要去發掘“本事”。這首詩內容上的寫實性決定了其具有廣闊的可解讀空間。就創作時間而言,主要有三種說法:一是系于元和二年(807)前后。據張固《幽閑鼓吹》:“(李賀)以歌詩謁韓吏部,時吏部為國子博士分司,送客歸,極困,門人呈卷,解帶旋讀之。首篇《雁門太守行》曰:‘黑云壓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鱗開。’卻援帶命邀之?!蓖踝暋短普Z林》、王定保《唐摭言》所記與之相差無多。劉衍據此考辨李賀謁韓愈的時間,認為是元和二年前作;劉學鍇結合李賀干謁韓愈一事,認為這首詩作于元和三年(808)之前。這種將筆記中的“本事”坐實的系年是很難令人信服的。二是系于元和四年(809)。據陳沆《詩比興箋》卷四:“樂府《雁門太守行》,古詞美洛陽令王渙德政,不詠雁門太守也。長吉乃借古題以寓今事,故‘易水’‘黃金臺’語,其為詠幽薊事無疑矣。憲宗元和四年,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自立,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討之,逾年無功,故詩刺諸將不力戰,無報國死綏之志也。唐中葉,以天下不能取河北,由諸將觀望無成,故長吉憤之。王氏之有恒、冀,正易水、雁門之地。若以為擬古空詠,何味之有?”(閔澤平編著《李賀全集》)陳沆根據史實否定了“擬古空詠”的可能性,吳企明則結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后其子王承宗自立為留后一事,認為這首詩描寫的是“叛軍圍城、守軍固守待援的戰事,當在元和四年秋冬。這是唐王朝正義之師在易定地區所進行的一場平叛戰爭,李賀時在長安,聞知事變后,賦本詩,歌頌平叛戰爭中英勇赴國難的將士們”(《李賀集》)。后進一步論證,認為當在元和四年冬(《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》)。三是系于元和九年(814)。姚文燮認為詩作于元和九年冬,李賀為討振武軍作。據姚文燮《昌谷集注》卷一:“元和九年冬,振武軍亂。詔以張煦為節度使,將夏州兵二千趣鎮討之。振武即雁門郡。賀當擬此以送之,言宜兼程而進,故詩皆言師旅曉征也。宿云崩頹,旭日初上,甲光赫耀,角聲肅殺,遙望塞外,猶然夜氣未開。紅旗半卷,疾馳奪水上軍。而謂鼓聲不揚,乃晨起霜重耳。所以激勵將士之意,當感金臺隆遇,此宜以駿骨報君恩矣?!保ā度以u注李長吉歌詩》)整個元和時期,中央與藩鎮的關系非常緊張,河北藩鎮、淮西藩鎮均不等朝廷任命,擅自父死子立,且長期征討無果。平淮西取得勝利后,形勢有所改觀。不過,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創作于平淮西勝利之前。元和二年(807),鎮海節度使李锜因不服從征召而與朝廷周旋,但并無戰事發生。無論系于元和四年,還是元和九年,后兩種觀點都抓住兩場平藩戰事與雁門的關聯性,意圖將文本解讀建立在史實的基礎上。
《雁門太守行》是以元和時期發生的平藩戰事為現實依據的。如果說詩作主要描寫了一次平藩戰事的行軍場景,就引出一個問題:李賀是依古意虛擬,還是據今事成篇?《樂府詩集》所選詩,除古辭外,多寫外戰,“單于”“關塞”“大宛”“小月”“虜塵”貫穿其中。唯有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未有明確的地域或身份指向。宋人吳正子認為:“今長吉此篇,非古詞意,不及渙事跡?!保▍钦印独钯R歌詩箋注》)與其他篇目相比,寫戰事是一個共同點。尤其將梁簡文帝所作《雁門太守行》(其二)與李賀所作相互比較,會發現出語措詞的相承性。兩首詩皆以建功立業為主基調,可謂寒意中的暖色調。李賀能夠遵循古意,繼承樂府詩的寫戰事之實,而加入自己所想之事,重在表達建功之情。故而,有學者認為這首詩主要是實寫,如劉衍認為:“首兩句寫敵軍臨境,戰士迎敵;三四句言白天至夜晚戰斗悲壯激烈;五六句寫援軍寒夜進軍;七八句寫戰士誓死報國?!保ā独钯R詩校箋證異》)吳企明與劉衍的觀點接近,認為首句寫叛軍攻城,次句則寫守城將士嚴陣以待;三四句寫戰斗激烈的氛圍;五六句寫援軍冒著嚴寒、星夜行軍的情景;最后兩句寫戰士慷慨赴難的決心和誓死報國的精神。(《李賀集》)而有的學者在梳理創作背景后,認為是在古意與今事結合基礎上的藝術構思。如霍松林認為:“李賀的這首詩,顯然不是任何一次戰役的簡單模寫,而是在提煉素材的基礎上通過藝術想象創造的一種殺敵報國、浴血奮戰的典型情境?!保ā稄摹囱汩T太守行〉看李賀詩的藝術創造性》)如何提煉素材的呢?劉學鍇認為:“概括地說:應該是寫一次虛擬想象中的討伐河北藩鎮的出征情景,時間是從傍晚到次日黎明前。”(《唐詩選注評鑒》)與霍松林的觀點相近,劉學鍇也認為詩作并非實寫,而是根據現實處境的藝術想象和文學虛構。馬茂元、趙昌平雖認同詩作的藝術構思,觀點卻與眾不同,認為:“描寫一位激昂慷慨,逆境奮戰,誓死疆場的英雄。詩以熱烈的禮贊和深沉追念的心情,塑造出十分具體而動人的人物形象。”(馬茂元、趙昌平選注《唐詩三百首新編》)故而,在文本闡釋中主要分析李賀的個人理想實現與形象塑造的關系。
綜上所述,李賀《雁門太守行》不僅是樂府詩史中的一篇經典之作,而且是唐代戰爭文學史上的一篇經典之作。該詩的創作主旨在于:借助戰前環境烘托,描寫了一次平叛出征的情境,表達出平藩戰事必勝的決心。李賀根據元和時期藩鎮割據的現實情況,以文學筆法描述了平藩戰事中的一次征戰圖景。詩作前兩句是渲染出征的氛圍,三四句描寫行軍的所見所聞,五六句敘述出征部隊到達作戰前線的情狀,最后兩句則就地取景,表達戰士們愿為報君恩而戰斗到底的決心。一場塞上戰事就要開始的緊張感躍然紙上。詩人引用《易水歌》烘托場面的悲壯,以霜重鼓寒映襯氛圍,拈出燕昭王以重金招士的典故以提振士氣。其中當有詩人的理想在焉。李賀有《南園十三首(其五)》:“男兒何不帶吳鉤,收取關山五十州。請君暫上凌煙閣,若個書生萬戶侯?”又有《馬詩二十三首(其五)》:“大漠沙如雪,燕山月似鉤。何當金絡腦,快走踏清秋。”面臨平藩戰事正酣,書生報國無門,一種想要征戰沙場的愿望就會借助詩作傳達出來。不離主題,又有本事,詩人擅長使用比喻、借代等修辭手法,因情感基調著墨設色以營構悲壯的氛圍。金色、紫色、胭脂色、紅色、白色、黃色,次第排出,這在以《雁門太守行》為題的樂府詩中堪稱獨樹一幟。整首詩遣詞造句求新求奇,構成一幅以戰事書寫為中心富于跳躍性的敘事圖景。李賀接受《國殤》《易水歌》的影響,以樂府舊題《雁門太守行》為題敘事、抒情并達意,借助戰事書寫完成了一次壯志欲酬的文學實踐。
來源:光明網